【義俠洛班諾海盜】

Grace Chapman Nash 原著

我第一次遇到他,是一九四三年在馬尼拉的聖多瑪拘留營,當時我們全是日軍的俘虜。那天早晨,我正去做我每天指定的工作----打掃廁所,我的兩個大孩子----五歲的格爾和六歲的史丹----把抹布像是步鎗一樣扛在肩上,高高興興地跟在身邊,後面還用一輛裝著木輪的搖籃車拖著我最小的兒子----兩個月的勞埃。突然,史丹輕悄悄地說:「快看那邊那個人,媽咪----真像是個海盜!」

我轉過頭來,只見一個面容可畏的怪物----是個兩腮無肉骨瘦如柴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兒,穿著一身破舊的海員制服,可是他那白色的鬍髭和炯烔的目光,卻還表露出一種可怕的威嚴來。

這個人聽到了史丹的細語,顯然是要和孩子們開個玩笑,他張開嘶啞的喉嚨用一種陰森的語調說:「不錯,從前還是個頂厲害的海盜哪,無禮的小傢伙!」

我那時怎會有心情理會這些無意識的玩笑。自從一九四二年馬尼拉淪陷,日本兵舉著刺刀闖進我們的家以來,生活簡直是一場惡夢。回想六年前,我從俄亥俄州乘飛機趕來和原籍華盛頓州塔科馬的賴夫結婚,我們在菲律賓有過一段美滿快活的日子。賴夫是一家機器貿易公司的經理和工程師,我一方面教書,一方面又是個業餘的小提琴手。現在呢,和三千三百個其他饑餓而襤褸的俘虜一起被囚禁在這兒,我是一個雜工,賴夫則在廚房裡做下人。

我們所憺憂的倒是孩子們的命運,眼看著他們分明是一天天走近了饑饉的邊緣,我又怎能告訴史丹和格爾,「一切就會好轉的」呢?而且還有頂小的勞埃,他得要吃奶,以我羸弱的身體可能支持多久?

我瞪著老頭兒,一路走心裡在想,難道沒有你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於是匆匆地繼續向前走去。

幾天之後一個晚上,我在營地的廣播臺為被俘的同志演奏小提琴,事後我發現那個削瘦的老海員在等候著我,他很不自然地捻著兩把上翹的鬍鬚,一面說:「納喜太太,您表演了一節『丹尼孩童』,那是我最喜歡的曲子,謝謝您,我叫威廉----霍夫.郝思金.威廉。」

格爾躲在我裙後偷看,好半天才壯著膽問他:「你真的是個海盜嗎,威廉先生?」

「你該叫我威廉船長,這位小少爺,」老人向他擠擠眼,又把那瘦骨嶙嶙的手指搖了搖:「你儘可以打賭說我真的是個海盜,我的好兄弟。」

第二天下午,我正帶著最小的孩子在房裡小睡,忽然外邊殺聲震天,很像是開始了一場海戰,「轟!轟!給他點顏色看看,兄弟們,絞殺裘立.羅傑士----這邊再賞他一排砲,轟!」

我向外一看,船長威廉,他的鬍鬚在日光照耀下閃閃地發光,立在一艘假想艦橋上,正對著他手下的兩個海賊高聲發號施令---一個是史丹,另一個是格爾,旁的孩子們也都跑去參加他們的遊戲。我本想干涉他們的吵鬧,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原來我剛注意到幾個月來孩子們從不曾如此高興過。這是營中的孩子們在船長領導之下「航海」的第一次。

賴夫和我並沒有把後來我們曉得關於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的事告訴他們,霍夫.威廉的確是個英國輪船的退休船長,戰爭爆發不久,他所有的一艘逾齡的小船也被炸沉在馬尼拉港,到現在既沒有錢又沒有菲律賓友人接濟他些食物,以致於情況比我們還不如,雖說他是個窮困孤零的老頭兒,他卻喜歡孩子,更有一股魔力能使孩子們忘卻了獄中生活的悲傷。一九四四年四月,我們被轉送到馬尼拉南方四十二哩的洛班諾地方,老人獨自留在後面,那時我們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他。

我們的新營區設在勒貢那灣岸邊的一片叢林裡,一次,史丹不幸從樹上墜下來跌斷了腿,不多幾天之後,當他正架著夾板無精打采地一蹶一蹶試著走的時候,忽然我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嘿,你看這條木腿,要不是長約翰.施露華(註)納喜才怪,你是怎麼搞的呀,少爺!」船長又回來啦,而且一聽到這令人迷惘的稱呼,我們的「長約翰」柱著拐杖一搖一擺地看來還真的又活躍起來了。

威廉船長重新組織了一支.初級班的海盜隊伍----就叫做洛班諾海盜----時間算是湊巧,因為過了一個星期,我們這拘留營的比較和氣的司令官就調走了,另派來一個有虐待狂的小栖中尉,衛兵恢復插上刺刀,嚇人的命令整天叫個不停,而且我們每天口糧中儘有的稀飯和青菜也被減少一半。

環境愈是惡劣而難以容忍,船長的故事也愈激昂動聽,我可以聽到他爬在桅杆上(那是營房邊的一株合歡樹)喊,海盜們睜著大眼睛站在他的腳下,「你們以為這就受不了嗎,哈!當那晚我的船被吹得像風箏一樣半天高的時候,你們該跟著我見識見識,你們猜怎麼樣,我赤手空拳要和一大群鯊魚搏鬥。」他把他的聽眾們帶進了故事書的幻境,使他們暫時忘記了那些高視闊步的敵兵正在周圍監視看他們。

我最歡迎他在晚飯時間不期然地到訪,(在我們房裡他是從不肯吃一口東西的)每到晚上我把碗底僅餘的一點點米粥餵給初生的孩子,我真不願見史丹和格爾的眼色,他們的肚子也是空空的,可是只要海盜船長一來,他便會說:「我反正從來不愛吃這種粥的,你們呢,男人?」他們勉強也裝出來笑容,被船長稱做「男子漢」真是最使他們感到驕傲的事。

偶而,格爾也曾抗議地哭泣著說:「可是我不是個男人啊,我年歲還小,我的肚子餓呀!」洛班諾海盜船長用手輕輕地撫在格爾的肩上,他說:「少爺,你到這船上也很久了,說老實話,我還不曾注意到呢!」那時候船長的眼眶裡比我所見到的充滿看更多的熱淚。

霍夫.威廉船長自己忍著餓,卻豉舞著他船上的伙伴們以一種老水手的勇氣去面對他們惡劣的命運。然而,遊戲終不能永久做我們的精神支援,到了一九四四年秋天,我沒有奶了,大家都染上了關節酸痛的腳氣病,死亡眼看就要到臨,勞埃因為身體的瘦小顯得頭特別大,更沒有一點力氣哭鬧,孩子們走起路來要用手扶著牆,大家只能使出微弱的氣力不斷地談食物。

到了聖誕節,我幾乎是絕望了,所有能餵給勞埃的東西全吃光了,船長這時候也無話好說,到現在我才明白,其實他已在做了一項重大的決定。

第二天清早,我疲憊地站在水邊,一隻手抱看勞埃,另一隻手提著陶土製的水罐,船長走來遞紿我一只用報紙裹著的小包,他像是不當一回事似的說:「給頂小的吃吧,我是專為他收存下來的。」

那是一整罐奶粉,還是一年多以前經由紅十字會救濟紿我們的,這一罐足夠沖成一加侖的濃奶,若是沖稀一點,足可以夠兩加侖,「不,船長,」我遲遲地說:「你自己也正需要它昵。」

「我從不吃這種東西的。」他毫不介意地說,並且注視著勞埃,好久才離去,我帶著眼淚喊住他,「這叫我怎樣報答你昵?」他一半開玩笑地回答:「那麼下次開音樂會時候就專為我演奏一段『丹尼孩童』好啦。」

過新年的那天,我勉強支撐著參加一次演奏,船長卻沒有在我留紿他的前排座位上露面,我謝卻了聽眾要求的再一次演奏,立刻跑向療養室----可惜太遲了,霍夫.威廉已經死了,營裡的醫生說他是患了嚴重的結腸炎而不治的,他並且說:「如果每餐全部吃牛奶,也許還可以救治得好。」

我當時所能想到的只是船長留給我那僅有的一磅奶粉,這才恍然大悟,那一點點奶粉足可以關繫到勞埃的死活,洛班諾海盜的船長扮演了一場遠比他所講述的更為偉大的故事啊!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三日早晨六點五十分,低空掠過的飛機吼聲,引得我們顫抖地走出房門到院裡來,有人喊著:「是他們來了,是他們來了!」

飛機上散開一束束花朵----那是美國空降部隊的健兒,同時菲律賓游擊隊也從山地衝殺出來,水陸兩用戰車一批批衝上灘岸,另一方面機關鎗聲格格作響,賴夫和我帶著孩子趕忙伏倒在地上有半小時之久,轉眼間,六十名俘虜被擊斃了,不一會兒,美軍由營舍那邊攻到了,「快上戰車!」其中一個喊著,於是,我們才跨上戰車奔向自由。

我們回顧洛班諾,已經陷入了一片火海,史丹遙向他那任俠的海盜船長,只吐出一個告別的字,微弱卻更富於表情的:「轟!」

今天我們安居在伊利諾州的威麥地方,我是一個小提琴教師,賴夫是一家工廠的經理,我們的三個孩子----史丹現在已經是二十一歲,格爾二十歲,勞埃也十五歲了----都是業餘的音樂家,每當我們聚在一起舉行家庭音樂會,沒有一次不演奏「丹尼孩童」的,我當然無須解釋為什麼我們也最喜愛這支歌。

(註)長約翰.施露華為史蒂文生「金銀島」小說中最有名的獨腿海盜。


「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約翰福音十五章13節
「主為我們捨命,我們從此就知道何為愛;我們也當為弟兄捨命。」......約翰一書三章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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